顾晓刚
2019年,带着《春江水暖》去香港放映时,顾晓刚在电影界初出茅庐。他最初因拍纪录片入行。《春江水暖》是他的第一部剧情片,获得了第13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剧情长片和最佳导演,又作为戛纳电影节“影评人周”闭幕影片放映。区别于传统电影工业的制作方式,这部影片一拍就是两年。资金有限,他干脆喊来自己的亲戚做演员,其间进出组二十余次。
拍完《春江水暖》,他潜心调研自己的第二部片子。首先是早就想好的名字一一“草木人间”,接着是人物与精神内核,剧本一点点有了血肉。
《草木人间》讲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单亲母亲吴苔花 (蒋勤勤饰)在杭州采茶谋生,她的儿子何目莲 (吴磊饰)刚刚大学毕业,平静的日子因为苔花深陷传销诈骗陡生波澜,目莲不得不设法解救母亲。在顾晓刚看来,这部电影是现代版的目莲救母,“有关人的精神信仰”。看过《草木人间》的影迷获得了沉静的、疯狂的、极致的观影体验。
顾晓刚
2022年春天,《草木人间》开机,剧组辗转三地,撞上疫情。“每天面临的都是不确定。”时至今日,顾晓刚还记得他们拍摄的被临时封闭时的惶然。那时他们做了两张电影海报,一张写着“顽强杀青”,另一张写着“顺利杀青”。等到真的拍完,他们用了后一张。“因为觉得能拍完就算是很顺利了。”
《草木人间》是顾晓刚山水图系列的卷二,延续了他第一部影片美学与叙事的融合,却是一个全新的故事。像场实验般,他在其中采用了迥异于第一部影片的制作与技法。这一方面是《春江水暖》之后,他被更多人看见,资源变多;另一方面则是,“新人导演必要的训练”。在与我们聊天中,他不止一次提到“可能性”。
他好奇自己身上还有多少可能性。“我当然可以照着《春江水暖》熟悉的方式继续拍摄,但那份答卷我做过一次了,我想试试不同的考卷。”
在《草木人间》里,他完成了新人导演的一次蜕变。
顾晓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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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人间》目前尚未公映,只在一些电影节亮相。参与这些电影节,你印象最深的评价是什么?
顾晓刚:我记得东京电影节首映后,一位观众问我“草木人间”是什么意思。那个时候我其实突然有一点懵。这个片名伴随了我很久,就像一颗种子。我是先想到这个主题,再去想里面的人物,组织这个故事的。忽然让我解释片名,我才意识到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另外印象深的评价就是大家一直在夸勤勤姐的演技、磊磊的形象突破,以及梅林茂先生的音乐。
草木人间”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想好的?
顾晓刚:大概在我拍《春江水暖》之前就想好了。汪曾祺先生有一本随笔集叫《人间草木》,之前我看到这个名字就感觉被击中了,会想到一些神圣的场所,比如寺院和教堂。有一种俯视的悲悯感。在那一刻,我想到人就像草木一样,自从种子落地的时候就决定了出生,不管是人还是草木都没有办法改变这个出生,但是只要正确找到光的方向,开发出自己的潜能,在合适的季节里,我们就可以开出自己的花朵。人如草木,既有被动的命数,又存在主动的发挥空间,这就完全像我们的人生。这也是电影想探讨的主题。
想好壳子后,为什么会套一个有关传销的故事?
顾晓刚:首先还是基于电影的主题,目莲救母是一个有关精神信仰的民间故事,这部电影也是想探讨这个。但“精神信仰”这个主题比较形而上,在当下的语境,传销洗脑可能是个可行的切入点,比如影片中洗脑那部分很像对人类精神解剖的实验场,所以观众坐在电影院看这幕时,可以相对客观地看到人的精神是如何被改造和植入的。我也希望大家看完这部电影了解到一些我们自己心灵的运作机制,在生活中对自己的精神信仰会有更良性的把握。
你具体是怎么了解这个机制的?
顾晓刚:传销在我往常的生命经验中本是一个很遥远的新闻事件,拍《春江水暖》的时候,我的一位家人进入了这个系统,我才知道,原来它距离我们生活非常近。
拍完《春江水暖》后我开始做调研,一直持续到2022年开拍前。这两年间,其实我大部分时间在调研茶,比如片中从后往前推其实涵盖了中国茶的三个阶段一一唐代的陆羽煮茶;中间表演式的片段是宋代的点茶;陈建斌老师炒茶的那部分是从明代流传至今的散泡茶制法。
至于传销,网上的新闻报道已经很多,我和同事也去了一座城市,坐着大巴车接受了一段时间的洗脑。我们发现洗脑和传销不仅关于智商,还有体能的问题。洗脑的人会想方设法让你长时间在那里逗留,跟你讲无数正确的废话,即使我带着很强大的创作意志,对方还是会有很多方法(软性的)威胁我,比如不让人休息,以及亲情与道德绑架。
虽然我们都知道传销是假的,但你如果在那里停留两三天,买产品的概率基本在80%以上。因为体能支撑不住后,它会影响你的意识和判断。
拍《春江水暖》的时候,我有位亲戚也进入了这个系统,当时我们都很震惊,本来觉得这件事离自己很远,后来发现生活中的暗流其实更汹涌。而没有进入传销也不代表你的智商高,只是比较幸运罢了。
顾晓刚
洗脑那场戏看得人很惊心,作为导演,你怎么把握演员在表演与可能的精神创伤之间的尺度?
顾晓刚:我会在监视器里看演员的情绪在影像上是否被足够真诚地释放出来,如果够了,我会尽可能及时终止他们的表演,担心他们的精神持续崩溃。这次幸运的是,电影分成两个时间拍摄,春天我们已经相互磨合得差不多,等到夏天再来拍这场最疯狂的戏时,彼此会有心灵上的信任与判断。
你之前在一次采访中提到,那场戏群演表演结束后在现场问工作人员产品怎么买?
顾晓刚:为了让大家进入情境,我们拍这场戏的时候会从播放企业宣传片开始,我们为此真的制作了一个宣传片,也有一整套产品和vi系统,然后是看节目、导师分享、个人分享、讲解产品.…..一连串环节下来,我们也不打断,所以导致后来我听制片组说,有些群众演员会问他们是不是真的在卖产品。我们剧组有时候开玩笑说自己其实是借着拍电影的幌子在研究新型诈骗。
这当然是玩笑话,可它实际上和创作方法有关。我们的剧本和台词都写得很细,比如大巴车上的那一套话术是为了给大家营造旅游的感觉,哪句话先讲哪句话后讲都是按真实传销的流程编排好的。摄影老师也问过我,是否有必要把整套流程详尽地拍出来。
我说如果是为了电影本体,我们可以用化的处理方式,或者长镜头调度等等,但我最终还是决定如实地把整个“解剖”过程拍下来。这是因为我希望这个题材能让我们父母那样的观众看明白,而不仅是满足于视听本身的表达。
说到创作方法,整部影片中,蒋勤勤的三次嘶吼给人印象很深。她将身为母亲的压抑、隐忍、委屈与欲望表现得淋漓尽致。但整个故事表现的好像是一种外显的结果,对苔花的经历与目莲的成长轨迹(即前因)轻轻一笔带过,为什么这么设置?
顾晓刚:这是基于真实生活中传销人物的普遍状态,实际上我们调研时看的内容比这个更夸张。另外,勤勤姐对苔花这一角色有她自己的理解,这是我第一次真正与这么多优秀的演员合作,演员在拍摄现场会根据具体情境生长一些新的东西。我们也想看看演员的可能性能够去到哪里,我不希望给他们设限。
观众在看电影的时候好像产生了所谓三个电影的反差感一一人间、地狱、天堂一一我希望每一部分都是极致的,对电影类型可能性有不同的探索,并且这是一个民间故事。最终还是希望这部电影能抵达更广泛的中国观众。
顾晓刚
拍完《春江水暖》时,你说自己“有一种才打开中国画美学大门的感觉 ”,现在《草木人间》拍完一年多,你仍这么觉得吗?
顾晓刚:刚刚和你聊,你问我成熟一点没。其实从导演技艺的层面来说,《春江水暖》拍了两年,进出组二十多次,协调素人演员和资金等等,我对那套制作方式已经比较熟悉。等到拍《草木人间》,我想换一个科目,或者考题尝试,其实这就是所谓的工业制作的差异。
美学层面上,拍《春江水暖》的时候让我看到山水和电影融合的可能性,无论从制作还是视听语言的角度而言,我都很好奇这种美学有没有新的可能性?基于这些,我拍了自己的第二部影片《草木人间》。这也是作为一个新人导演的技艺训练,就像书法家孙过庭在《书谱》里所说:“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当我掌握了一些技巧后,我希望自己能精进其他技艺。无论选择哪种方式成长,没有绝对的好或不好,听从自己内心就可以。
拍《春江水暖》的时候你没想太多,取得的成功也是始料未及的。它一定程度让你收获了更多关注,资源也变多了,这件事对你的生活和创作都有什么影响?
顾晓刚:生活上没什么变化。相对来说,“忽悠”亲戚们演戏好像更方便一点。创作上最直观的变化是可以和一些优秀的演员合作,被他们信赖,很多时候我们只是在尝试怎么做可以出现一些新的可能性,一同促成《草木人间》这部电影的冒险。
会让你更想往未知的方向走?
顾晓刚:的确会更大胆一点,想看看这个电影语言还可以怎么做。也是一场冒险,但作为创作者没办法逃避,必须面对。
去年你获得东京电影节“黑泽明”奖,成为该奖项最年轻的获奖者,也是继侯孝贤、陈凯歌之后的第三位华语导演。这对你的职业生涯意味着什么?
顾晓刚:首先肯定是莫大的幸运。当时说得奖的时候我也没什么概念,后来有了一些报道之后,(我们)才一点点觉知这个奖项的分量。它有点像“当头棒喝”,好像黑泽明导演突然降临,给我灵魂一击,说“接下来我要看看你怎么拍电影”。这也提醒我要对自己的创作更加审慎,更纯粹。
监制:葛海晨 / 摄影:yuxiang / 策划:timmy / 采访 & 撰文:jeremy lin / 制片:段雨 / 编辑助理:yiy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