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芷蕾
眼下规律的生活和工作节奏,是过去三年里,演员辛芷蕾并不太能轻易拥有的。
她半睁着眼睛,心无挂碍地告诉我,她真的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脸都没洗就来了,没事儿”。截至我们的拍摄团队抵达时,她已经在这个海边的小岛上不疾不徐地进行了一个多月的电视剧拍摄,强度、节奏皆很有规律,这也给了她一些需要及时适应的小小挑战。
话题由此自然而然地牵扯到电视剧《繁花》上,虽然我们谁都没有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她只是说:“过去三年拍摄的时间是不固定的——有时候白天拍,有时候晚上拍,有时候好几天不拍,有时候集中拍……以前的节奏是会拍很多条,一点点寻找那个精准……”我们就都心照不宣,是《繁花》无疑了。
过去三个月里,关于这部可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电视剧之奢侈可贵,着实已经被谈论和确认了太多次,辛芷蕾当然无意否认这部艺术作品当仁不让的超高价值,却也显然不想再将自己的感受局限在对荣光的享受浸淫之中了。
“我得给你说一件事,就是我对《繁花》里面自己的表演还是有一些遗憾的。”
辛芷蕾
辛芷蕾从化妆师在她脸上纷飞的双手间,射来一道平静的眼光,然后继续说下去:“虽然拍了三年,很美,留下了一个这样的代表作品,我很开心,但还是有一些小小的遗憾,因为在刚成为李李的时候,我曾一度‘甩开’自己觉得李李应该是这样、那样,还老去揣测导演心中的李李会是什么样子,终于有一天明白过来的时候,发现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你知道吗?我拍《繁花》那三年有一段时间是极度怀疑自己的。我怀疑自己不会演戏了。”李李于辛芷蕾而言,是“黄河路上的一个游魂”,这使辛芷蕾在很长时间里都“找不到抓手”。对于一个自从进了职业的门之后就信奉要“注重生活逻辑”来塑造角色的演员来说,李李这个角色过于“遥远”了,她的人生和故事不仅罕见,而且“传奇”。
这样一道难题摆在眼前,辛芷蕾要付出的代价中最直观可感、可言的一点便是——“耗力”,但即使“耗尽了全力”,她觉得自己还是“没有达到人魂合一的状态”。“我自己也会感受到她的‘遥远’。”也许吧,也许李李之于《繁花》就是这样一种缥缈的存在——但这样的宽慰对辛芷蕾是无效的。
所幸,这一整场庞大的“怀疑”有了属于它的价值。
辛芷蕾
戏拍到接近2/3时,距离开机已经过去了两年多——当然,那时候的辛芷蕾显然并不知道进度条到底到了哪里。有一场和胡歌的对手戏,她在准备的时候忽然领悟了一件事:“既然,你一直绷着,已经绷到一个极端了,还是对自己不满意,又找不到办法,那干脆——‘打破从头再来’吧。”那天,辛芷蕾自作主张,重新在镜头前回到了自己最熟悉舒服的演法上去,加上前两年的累积,李李的影子已经潜移默化地印在了辛芷蕾身上,一镜结束,导演过去跟她说,你进步很大,你现在演戏很灵动,很有劲儿,又很耐看。
“就是因为那场戏,我一下知道我接下来该怎么做了。”事情过去了之后,辛芷蕾问自己:你为什么要怀疑自己?
“我意识到,(《繁花》拍摄期的)前半段为什么自己觉着演得别扭?因为我完全‘抛弃’了本我,靠想象去塑造出一个角色。导演选我,让我来演这个角色,就是因为我身上有他要的东西,但那么长一段时间我都完全把自己丢掉了,那这个人物就是‘死’的。”
也许,这是一个必然要经历的过程,也是时间被人为拉长的意义所在。“你必须得熟悉和适应这个现场所有的光、机位,你的步态、形态,之后,才会有这样一个时刻、这一天,一下就通了。但是已经晚了,快杀青了。”从辛芷蕾飒爽的口气里听不出更多的情绪,只有事实。
那个所谓的“价值”就在这个时候显出了其形:“你因为经历了这个过程,因此更肯定自己了。那个‘自己’其实一直在那里,你只是忘了它的存在,想起来就好了。”
辛芷蕾
这不仅仅是一个演员在戏中与角色的角力中重新认识自己的课题,这其中蕴含的道理,几乎适用于在人生大多数时间里被反复提及和练习,其内核大抵可以被概括为一个问题:在人生中,你到底是要满足自己还是满足别人?
对此,辛芷蕾目前的答案如下:“你还是不能忘了自己,还是要以满足自己为前提,再去完成别人的要求。你在肯定和满足自己的时候,也许是错的,但这样你才能是完整的。”
我看着眼前淡淡的又并不清虚的辛芷蕾,不由得想起大约五六年前的上一次相谈,但这两个辛芷蕾无论如何难以严丝合缝儿地卡紧在一起。她仰头大笑,迫不及待想知道:“我那个时候什么样子?”
就是很刚毅,很坚硬吧……
“那现在呢?”她再追问。
现在觉得你好开心啊……
她听了这个回答,就更眉开眼笑了。
“当时的我特别钻牛角尖……整个人的精神都显得很硬,是吧,这事儿我知道,那证明我还不错诶,这两年我就学会柔软了!”她两个胳膊一起抬起来,伸长,往后面轻轻压了压,脸上的笑意也还没散去。“这是我这两年一直在刻意学的,就教会自己——做水一样的女人,滴水穿石的女人。”
为什么?
辛芷蕾
“因为很多时候我发现一直硬着头皮是没有用的,你是无端地在耗自己的力气。其实大多数时候你只要积蓄力量,再在关键的时候使出这些力量,就已经是最好的了……”严肃地阐释过这一切之后,辛芷蕾左右扭了扭自己的脖子,又轻轻松松地补上了一句:“之所以会慢慢就变了,关键也是发现自己体力好像不太行了,这两年,哈哈哈哈哈哈,对,不能老那样绷着劲儿了,绷不动了,所以才要学会省力!”
曾经,胡歌与辛芷蕾讨论过一个问题,事关演员该如何面对一次事业的高峰之后的自处与自视。上山、下山、再上山——这些字眼写出来、讲出来再轻巧不过了,但真的处在那个过程里,需要的毅力和平静却绝非易事。
辛芷蕾对此,是没有做过这么多的准备的。“因为对我来说,没有所谓的‘上山’‘下山’,我觉得我一直都挺随性的,对于一定要待在哪儿,没有一个确定的念头——我连自己本身的样子都不确定,所以我觉得在哪儿都可以。只要在你有限的能控制的范围内,你做出了选择,那就好好完成它。”
一定要再完成一次塑造,必须超越《繁花》和李李吗?“我还好,没有要追求这种东西的心态。”
辛芷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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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在拍的这个剧,对你来说,是很难的另外一件事吗?
辛芷蕾:不难,眼前这个戏,我选它的原因,就因为它是一个轻松治愈的戏,比较贴近生活——对比《繁花》那种大时代和大人物来讲,它讲的是普通生活中的小人物。这是拍完《繁花》之后我自己的选择,我特别想演这种普通平凡的人,让自己落落地。
说到这里,又想到你在《繁花》里的样子,满脸都写着“我有很多故事但我不会轻易告诉你”。
辛芷蕾:这就是导演的厉害之处,拍出了这种感觉,在我的身上。导演还很能把角色跟人合二为一,他会按照你身上的感觉、去调整角色,也会调整你,让角色跟你无限重叠。其实最开始拍的时候,李李的台词都不是现在大家看到这样子的,原本的台词很多,是拍了一段时间之后,导演把我的很多台词都删减掉了,他说:“辛芷蕾这个人身上的特性就是她不废话的,你们给她写那么啰唆的台词,这不是她的词。”
你确实是一个没什么废话的人?
辛芷蕾:我谈工作的时候不讲废话,平时生活里以讲废话为主——这一点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没让导演发现,我跟导演见面就是简短的半小时,我好像只做了自我介绍就没再多说什么,所以可能给他留下了一个印象:这个演员不讲废话。
这也是我的一个习惯,我一直觉得面试角色,大家在一起待五分钟,基本就可以做到了解了、有数了。速战速决,行就行,不行就不行,这就是我自己给自己设定的。我也不会刻意有任何构想或者准备,就把自己真真实实地展露给导演看,导演是不会勉强自己的。
辛芷蕾
这三年、这一遭走下来,你现在是怎么看待“机会”这件事的?
辛芷蕾:我以前总觉得努力大过运气,现在我发现,这两个谁也离不开谁,有的时候你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一些机缘和运气就在生命里头,积累着、等待着,真的是,特别奇妙。是你的就是你的,命里无时也真的莫强求。
去年出演过的话剧《初步举证》,今年还会安排巡演吗?你还有时间和兴趣再登台吗?
辛芷蕾:今年是有演出计划的。哎,你还没看过我演的吗?那你看过英文版吗?你应该看完了英文版再来跟我聊,你对我就会非常佩服了!
看起来这个话剧你真的演得很爽!
辛芷蕾:爽确实是爽,演完了挺爽的,跟人家吹的时候也挺爽的,但是演的过程很折磨。一个人演俩个多小时的独角戏,连演三十场,这还不能吹吗?我到哪儿都吹,我老骄傲了,没人能反驳我!
这里头让你兴奋的东西是什么?
辛芷蕾:来,听我跟你细讲啊。全剧两个多小时,从头到尾,我的嘴就没停过——而且很多台词都是法律术语。你要自己有一个宇宙,自己塑造一个空间。我在法庭上,我在家里。我跟我妈妈对话,我跟我哥哥对话,我跟法官、跟证人、跟我的对手、跟所有的观众对话。然后所有我的对话对象也都要我自己饰演。
当时我看完伦敦西区版的演出视频把我震惊傻了,我说这是人能演的东西吗?当时在拍《繁花》,我感觉我看着视频嘴张了五分钟没合上,光听演员说话,我喘得觉着心脏都受不了。但是那个话剧太好看了,从头到尾吊着你,到最后给我哭的啊……而且这个题材太尖锐了,绝对的女性角度看待世界的戏,原生家庭的问题、周围的压力、法官的不信任、男性的凝视,但这个女人就像一个战士坚决地要去打这场必输的官司。我现在跟你说,我后脖子上的汗毛感觉都竖起来了。
辛芷蕾
这种激动的感觉真的太宝贵了。
辛芷蕾:对。当时我和导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还表现出了犹豫,我说这太累了,吓人,我又没演过舞台剧,但心里那种渴望是你自己骗不了自己的,聊着聊着我自己就跑偏了,开始跟导演说你一定要选我,我一定要去。说完我心里就给了自己一嘴巴。我为什么要做这个事?
对啊,你为什么要做这个事?这个时候你心里那个“水一样的女人”去哪儿了?
辛芷蕾:我渴望突破,渴望改变。我心里一直是有这个好胜欲的,我确实在努力做一个水一样的女人,但骨子里头我还是那个争强好胜的我。我现在跟你说着我为什么演这个话剧的时候,还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是比第一次谈恋爱都紧张,我感觉我浑身都在颤抖,你知道那种渴望了吗?
就好像你说《初步举证》里这个女律师在打的是一场必输的官司一样,你决定做的这件事也是一件几乎没什么东西可以赢的……
辛芷蕾:是。它可能什么实际的东西都让我得不到,但它是我内心里的渴望,比我初恋都甜蜜的那种心灵的碰撞。在这个时候,什么输啊赢啊就不会是判断的标准了。你如果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渴望是什么,你把那个勇敢的自己弄丢了,即使是水,也是一潭死水啊。
在舞台上有过什么奇妙的所见所感吗?
辛芷蕾:首演开场之后,全场灯都熄灭了,我上台就位,然后就在舞台光还没亮起来的那个瞬间,我感觉我站在台上看到了星星。我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得眼冒金星还是低血糖了,说不清,真的感觉看到了星星。
辛芷蕾
《初步举证》第一场演出前,你在做什么?
辛芷蕾:哈哈哈,我干了原本我最蔑视的一件事,亲吻舞台。刚开始我觉得这事儿太扯了,我为什么要相信舞台,不相信我自己呢?后来我真的是趴在舞台上,(跟它说)求求你,今天让我顺利通过吧,我给你磕一个了。
舞台怎么你了?
辛芷蕾:舞台折磨我了呗,打击我了,让你不得不信它:你给我跪下!
这种相信,其实挺美好的对吗?
辛芷蕾:就是原来谁也别跟我讲这些,我最厉害,我能翻天覆地,然后被在五指山下压了五百年我终于知道有比我更牛的东西了,就开始变得尊敬了。要么我最喜欢孙悟空呢。我就是孙悟空。
辛芷蕾
你哪儿像孙悟空了?你有金箍棒吗?你有紧箍咒吗?
辛芷蕾:孙悟空不是因为有箍有棒才是孙悟空的。它是孙悟空,很简单,就因为它生下来就是孙悟空。我好像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人生是来过关的,所以这么多年,每次碰见特别难的事,你就会在自己心里想,好,又过了一关,我离“毕业”又不远了。而且我觉得,孙悟空其实是个孩子——不受束缚,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善恶完全由心出发,后来长大了、工作了、步入了社会,才有了紧箍咒。
你觉得自己现在是无敌的吗?
辛芷蕾:没有人是无敌的,为什么要让人觉得你无敌呢?无所谓,别人爱咋觉得咋觉得,我自己得劲了就行了。昨天晚上我还在想,有时候制造回忆是比回忆更重要的,人生不就是你一直在制造回忆吗?你是可以选择的,你想制造什么样的回忆,你现在就要去做。
那面对我们眼前这片海,你希望制造的回忆是什么?
辛芷蕾:我在这里这段日子,基本就在放空,潜到水底下慢慢游,哪天想出来了再出来。
这个“水底”是海水吧,不是个游泳池吧?
辛芷蕾:那肯定不能,谁愿意在游泳池里待着?游泳池盛不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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