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薇
动起来的画
如果把艺术家对媒介的运用比作探索未知的冒险,彭薇或许是一直在开辟新道路的人。过去三年她画了许多故事,“所有话题归结为一个核心:我们如何与悲伤相处,如何度过漫长的困境——人未必能够说清自己的故事。我所画的,就是种种说不清的故事”。
画作中淡雅的色彩、生动的人物和笔墨氤氲的气息,细碎绵长,如同穿越时空的回忆提醒着我们,故事无处不在。新作中,她尝试用动画讲述那些原本发生在纸上的故事,当人物用动起来的方式呈现在屏幕上,画中的场景变为活灵活现的一幕幕动画。
“绘画是空间的艺术,动画是时间的艺术。”当静止的画面变为的影像,脑中的想法也一并激活。创作时的想法演变为脚本;搭建场景、调度画面都亲自尝试;剪辑也自己来,用平板上的软件一帧一帧粗剪;找不到合适的音乐,就自己上网买鼓敲、找小朋友哼出配乐,最后再由专业的人处理动画。
对于常年面对画布的彭薇来说,反复尝试、磨合、修改、制作的过程并不容易,她也不怕麻烦,一遍又一遍尝试,只为呈现出想象中的动画效果。在她看来,好的画是拒绝屏幕观看的,画面的物质感、纸张和笔触的感觉不可能在静止的屏幕里看到,所以要动起来,一旦动起来,原本的画也在屏幕里也变得有趣了。她也不要求动画的技术有多么完美,“一个情节、一个动作,可能就已经传达了我要说的故事”。
做动画的另一个原因,是彭薇有很多故事要讲,画面有未尽之意,画完不过瘾,就用动画再讲一遍故事。其中几件动画作品的结尾处动态隐去,画面回归到黑暗空间里的一张纸,意味着回归到绘画的原作。彭薇将画面中一个又一个碎片拼凑又重组:“像是生活里企图建立平衡的那个‘她’,‘她’或者说‘她们’带着自己的故事,总是尝试反抗,粉身碎骨,又重新拼凑在一起,然后以无法预料的方式破碎,逃离,又回来,重组,破碎……”
正如《有故事的房间》系列中的苏蕙,丈夫被秦皇流放边疆,她为思念所苦,用五彩丝线织就回文诗,无论正读、反渎、斜着读,都表达了一种思念和哀伤之情。彭薇把自己比作苏蕙:“故事之毯,五彩锦缎,不同的是,那是我遥寄自己的礼物。”虽画的是古人形象,彭薇却把画中人看作现代人,他们的生活经历与现代人身边发生的事相似,悲欢离合、生死别离,不断上演。
1、彭薇 《节日系列》 140x70cm 2022-2023。
2、《节日》系列作品局部。
3、彭薇《回廊6》 60x180cm 纸本设色 2022。
讲故事的人
《节日》系列描绘传说中的上元节、、乞巧节、盂兰盆节等节日,构图整齐对称的塔楼,稳定有秩序,塔中的人三两一组,有的在相互比试,有的酣畅大睡,有的围坐在一起闲谈,还有人跳出阁楼逃跑……这些故事或来源于神话传说,或来自于梦境和所见所闻,呓语一般将故事娓娓道来。
彭薇喜欢有距离感的讲故事,白描线条勾勒的人物轮廓清晰可见,衣袖飘拂,姿态各异,显出灵动洒脱的。在她看来,白描线条的处理带来一种疏离感,给故事也蒙上了一层微妙的距离,站在现代人的角度看这些故事,尽管用的是传统绘画语言和图式,其中的情绪和感受也尤为真实。
线条的精妙之处,不在于看起来大相径庭,可能只是一个笔触的区分,画中人看起来“蠢萌”,实则是对笔触游刃有余的把握。“好的线条经得起放大,这也是我有自信做动画的原因。”
彭薇看重画中人的神态,时常在人物的一颦一笑之间找到个性的区别之处。动画《六根》将人的眼耳鼻舌身意六种感知,通过简短几秒的动作展现出来,镜框中的人表情灵动,一个神态、一个动作之间便传递出精妙的神韵,仿佛短短几秒之内上演一出精彩的内心戏。
站在展览现场的画作前,想象艺术家的工作如同导演,安排好构图和场景,人物依次登场表演,没有确切的情节,也没有标准的故事逻辑,观者更像是被引入画中的窥探者,在画面的不同局部看到生动的景象。
如果仔细看画,彭薇会把自己代入画中人。“可能站在房顶上的人是我,提笔写字的人也是我,我是作为旁观者或者书写者的存在。”作品《塔十一》中,最下层塔里的人们围在一起,观望一位画工给塑像上彩,右下角窗口处有两人专地注看折子,上写“辛丑末,彭薇画”。看似是古代发生的事,放到现代也分外真实。
本雅明说:“讲故事的人取材于自己亲历或道听途说的经验,然后把这种经验转化为听故事的人的经验。”彭薇也是如此,她先在脑中构思出一个故事,如果故事的细节足够丰富,就依据脑中的故事作画,或是借用古代的故事,加入自己的感受。
《塔》系列里有关于敦煌壁画中的“七福田”,讲述了七种善行;动画《一个塔的晨昏》表现平常的一天,从一张白纸、建塔、白天到黑夜、塔里的人间生活回到一张白纸,循环往复。“塔”汇聚了人世间的种种宏大或细碎的生命过程,人们的生命在线性的时间流转里迎来喜悦或悲伤、期许或缺憾……层叠向上的“塔”,既似空间的叠加,也似精神向度的叠加。
值得注意的是,画中不时出现的如老虎、马、兔子会带来一种“出戏感”,也给画面带来象征意味。兔子象征欲望,马是古时墓葬图中常出现的动物,妙音鸟在敦煌壁画里掌管音乐,展览中的鸟串联起每一层的故事,妙音鸟在西方传说和波斯文化里都曾出现。彭薇把它当作传递信件的鸟,同时可以承载灵魂。
“有故事的房间”展览现场。
有故事的房间
除了讲故事,彭薇会借用敦煌壁画的图式和语言,从绘画性上汲取灵感。从小到大,她曾经数次前往敦煌。当亲眼看到洞窟里的壁画,让她震撼的不是占主要位置的佛像,而是有关于画匠个人生活的所见所闻。
“一旦进入洞窟,看到那些壁画的时候,就明白这些故事和画不可分离,浑然一体,既相信了故事,又相信了这些画。”
古时的工匠想象力丰富,画得自由,他们把世俗生活中的所见所闻也画进去,送亲人、告别、剃度、遇强盗……这些夹杂于生活中的细碎事情,反而画得生动无比。宗教和传说故事中蕴含着崇高的神性,与画工们的细腻和丰富想象力相互融合,让这些壁画值得反复被看,而且似乎永远看不够。“一个故事连着一个故事,一个场景进入一个场景。窗棂、走廊、屋顶、大殿、院落、亭子、高塔……太多的故事在每个空间里发生。”
彭薇的画中,敦煌画中的结构也为人物、空间、情节的变换带来机会,人物有了自己的经历和,体会着各自的喜乐悲欢。作品《大房间no.2》中,故事以女性为主体,从怀孕到生育、离别、生病……那些真实发生于不同时代女性身上的事用碎片式的叙述呈现,五扇分隔的窗户似乎将时间也拉长,将人的生老病死如同一幕幕戏剧呈现出来。
除了生活中碎片化的故事,彭薇着意探索感受的深入。进入悬挂《回廊》系列的展厅中,光线暗下来,作品在空间中前后交错悬挂,穿行其中,作品中不断重复的廊柱与现实的曲折空间形成对照,仿佛在探索着艺术家心里的回廊。“廊柱的复杂结构所建构的是作者迂回的心理空间,故事欲言又止。”
古与今,真实与虚构,过去与现在……不妨把这些画当作流传许久的故事来阅读,每一段局部经验交织,构成一段完整生命的历程,彭薇用现代人的视角讲述传统的故事,代入当下的情绪和感受,相互交织,故事就这样有了讲述的理由。
内容策划:lyr / 撰文:李伊荣 / 图片:艺术家及南池子美术馆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