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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人物 | 陈冲:六十二 -凯时kb88官方

2023-08-04 来源:v视界大赏
陈冲62 岁了,现在的愿望之一是导演一部功夫片。这种天马行空的冲动使她并不像一个常见的62 岁的人。她在事业上也远比许多人的62 岁要活跃得多。过去一年里,作为主演的电影《忠犬八公》和作为编剧和导演的电影《世间有她》分别上映,作为作家则在《上海文学》的自传性专栏《轮到我的时候我该说什么》上连载了20 多万字。

陈冲

陈冲62 岁了,现在的愿望之一是导演一部功夫片。

这种天马行空的冲动使她并不像一个常见的62 岁的人。她在事业上也远比许多人的62 岁要活跃得多。过去一年里,作为主演的电影《忠犬八公》和作为编剧和导演的电影《世间有她》分别上映,作为作家则在《上海文学》的自传性专栏《轮到我的时候我该说什么》上连载了20 多万字。

无论是对于文字、影像、表演的调度能力,又或者仅仅是来一场有趣的聊天,她都相信现在的自己比年轻时更为丰富和充沛。连她的身材都看起来甚至比年轻时候更挺拔和打开,富于锻炼所塑造的优美线条,而且仍然保有为中美两地的家人和影视项目频繁飞行和调适的体能。

陈冲

有时候人们需要那些和陈冲有过时空交错的名字,才会再次想起她的影坛职业生涯原来那么长:1975 年被选中参演《井冈山》,还未轮到出场,就随着摄制组解散,转而成为谢晋导演的女主角首登银幕;1980 年代,她在故宫主演意大利导演贝纳多·贝托鲁奇《末代皇帝》,在奥斯卡晚会上颁奖,也因由这部片与今年3 月刚刚病逝、影响巨大的音乐家坂本龙一共事过;而在几年前大卫·林奇和马克·弗罗斯特时隔二十多年推出经典美剧《双峰》的续集时,又有年轻观众发现1990 年代初的剧集里就有陈冲的参演……

但62 岁所意味着的压力,陈冲也感受得到。有次她开玩笑说:“怕老这件事有时候都不用照镜子,身体里忽然这里就有点不对劲,那里就有点疼起来了。”更为痛切的是,她也像许多人在这个年龄阶段一样,目睹了自己父母的衰退。

母亲在七八年前就出现了失忆。陈冲在专栏里记述,作为复旦大学神经药理学教授的母亲可以谈论意识的神经关联,两分钟后又会完全忘记所有自己刚刚所说的。“我知道我的脑子要比我的心脏先走了,”母亲这样告诉陈冲,“科学对这个问题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有祷告。”

陈冲

在前两年的工作会面里,我总会见到她在一头忙着电影工作、出席活动、接受采访,一头在给因慢性病而有特定要求的父亲烧饭、去医院探视接受着癌症治疗的母亲。

有一次她来不及先回一趟家,拎着一大要给父亲的菜就过来工作。又有一次她探视过母亲以后过来,带着一种克制的不忿说,医院里有两个护工没有足够的同情心,他们调侃她母亲的呻吟和不能自控的排泄,而她母亲听到以后只能用手紧紧抓着床边栏杆。母亲去世后,陈冲整理遗物,有只母亲特地锁上的小抽屉,好不容易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团揉皱了的餐巾纸,好笑地拿起来要扔掉,又捏了一下,感觉裹着东西,再一看是陈冲多年前从国外带回来送给母亲的一条十字架,原来母亲还记得。

陪伴和旁观着这些年缓慢而逐渐失去伴侣的父亲,陈冲也为他感到绝望,“年轻人也许可以从失去中找到意义,在治愈中得到成长,他们的面前还有着很长的路和其他的爱”,但对于90 余岁的父亲,似乎不可能再有其他的爱来重新支起生活的这块塌陷了,“70 年共同的记忆、日常生活中的‘日常’也都随之消失。”这个事实过于残酷,人只要在这世上获得了无与伦比的爱,就同时有了被死亡夺走挚爱的威胁,并将对这种巨大的痛苦毫无还手之力。

陈冲

合乎常情同时也令人敬佩的是,这些与年龄有关的压力,陈冲把它们转化为创作动力,一种年轻时候所不具有的激情和紧迫感,“因为你知道你的未来没有那么长久,你知道每一天你都要抓到。”这种创造性的能量也要求她更加直视自己的欲望。“一个人为什么要去写诗歌?怎么会想起来的?这是很隐私、很隐私的冲动,这种冲动很可贵,它会驱使你去做一些事情。”这种冲动对于女人来说尤其难得,“因为我相信我们的文化里长期以来女性没有认清自己的欲望、敢于承认和满足自己的欲望。”

陈冲“欲望的种子”之一就是写作。即便在她的十八九岁、没有正经上过高中语文课的时候,她就在创作短篇小说,40余年后无论是她在《上海文学》上的专栏还是见载于《财新》和《单读》的微博都显示着,她会在演员和导演之外作为作家被记住,她的文字糅合了诗性、经过磨炼的技艺,以及惊人的自我袒露。前夫在她拍摄《末代皇帝》时用砸破了她的脸,她一个人用毛巾捂着流血的伤口也挡着脸走去医院,又一个人回到剧组所在的,清洗了满屋子的血迹。这种不愿向外人透露的痛苦,当时通过电影的魔力从婉容皇后的角色上流露出来,升华成一个不被爱的女人在悲伤和疯狂中吃下盛放花朵的绝代形象,而现在,时间的距离让她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已经是另外一个人。那些她作为一个知名人士和一个女人,被传走样了的流言、被词不达意的采访所模糊的经历,如今她可以用自己的语境、视角和记忆温度重新叙述。正如她自己在专栏的前记中所言:“记忆,好像早晨爱人离别后枕头上柔软的凹印,那是他在你生命里存在过的证据……我企图把它们写下来,或许人们能看到我在枕头上留下来的那个凹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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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一些女性作家的书也给了她很多力量:弗吉尼亚·伍尔夫讲述一个诗人跨越男女性别和数世纪时空的小说《奥兰多》,“这种gender-bending(性别扭转),这种流利、美妙的语言,幽默,对性别的想象力,这种激情澎湃!”还有海洋生物学家蕾切尔·卡森的《环绕我们的海洋》,“一个女性的视野——她看到海底,看到海里奇奇怪怪的生命……从鱼到男人、女人,这种奥妙,对于生命的兴趣,都让你的视野变得非常开阔,有这样的女作家,这样有力量,有诗意,有科学。”

陈冲的另一个欲望显而易见是电影上的创作。她亲历了电影行业的变革,最初入行的时候,剧组里大多数是男性,好莱坞更是“白人男性俱乐部”,只有场记、会计会是少数的女性,现在有了女性为主的演员组、制片组、摄影和导演。

但对于女性创作者的偏见和排斥仍然广泛存在。“比方说是一个战争片,激烈的、讲战争英雄的,可能不会立马就想到,我们让陈冲导演这部电影吧。”她在一次采访里轻快地笑着说,“但殊不知我可能可以把它导得很好呢!”

陈冲

看一些功夫片的时候,陈冲也能感受到自己被激发的创作欲。她既欣赏王家卫导演的《一代宗师》中哲理的意境、身体的力量与美,以及文明里所不可避免的暴力,也喜爱周星驰导演《功夫》的无厘头,讲到就会忍不住大笑,“我特别特别特别喜欢的一个角色,就是包租婆!”银幕上很少有女性形象不必美丽就可以令人印象深刻,成为经典标志,“她一出场显得那么恶心,那么不招人喜欢,那么刻薄,(但是)你慢慢地想去了解她,她又有那样一种绝功。最后你会喜欢并同情她。这是一个非常有个性、有色彩和可看性的人物塑造。”

这会是陈冲想演的角色吗?她在银幕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特质就是性感和贵气(她演过了五六次的皇后和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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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她果断地回答,口气像是准备好了要参加一个闯关游戏,“实在太好玩了!”

她在一个角色上最看重的就是生命力,那就是“值得银幕的质量”,“一个你羡慕、你喜欢、你不可理解、让你对自己产生怀疑的人,都可以。(这些都能)激励我去想把她放在银幕上。”

陈冲在《忠犬八公》里也尝试了特别市井的形象,扮演一个重庆本地的杂货店老板,说重庆话,搓麻将,凶老公,文眉,染酒红色头发,穿碎花衫。开拍前的一天,她去上公共厕所,湿漉漉的水泥地上,走出来一双本地老阿姨穿着的红色,一下吸引了她,就让造型师配了一模一样的鞋子,穿在戏里。

陈冲

她还欣赏另一些不凭借美貌就令她觉得充满色彩的女性电影角色: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在《无依之地》里扮演的无家可归的亚马逊仓库工人,杨紫琼在《瞬息全宇宙》里扮演的唐人街洗衣店小业主。在医院里陪伴母亲的时候,她也会留意观察着那些外来女性护工。她们不一,有的不太用心,也有的做着做着不由得就会关心起被她们照护的陌生人来,“屎一把尿一把(工作着),晚上睡在地上、椅子上,白天照样打扮得好好的”,“人性当中这样一份同情和爱,母性的、慈悲的自然流露,我能够看到她们的美丽。”她认为创作者有了女性视角的觉悟,就能创造出更多样的女性角色,不总是以荷尔蒙和外表美为主要特质的女性角色,而是“有质感的、多重矛盾的、有诗意的女性”。

她特别反对一种对于人物形象越来越严苛的道德审查倾向,尤其是对于女性人物形象。“我相信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一个‘绿茶’,一个妓女,一个魔鬼,而我们也有非常非常崇高的东西。”她说创作人物的忌讳太多,就触碰不到真实的人性,“这不仅仅是对女人,这是对人的问题。”此外,她还指出了一种数据主义倾向所带来的干扰。陈冲自认是一个完全不懂怎么考虑市场的电影创作者,而这个工业系统里已经有了模拟软件,输入一个导演名字,就显示出他可以带来多少票房的预测,人们正在根据这些数字去开发项目,她笑着说:“其实艺术已经差不多被商业谋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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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所有钻研事业的女性一样,陈冲也会不断地被问及如何平衡工作和家庭。答案就是没有办法平衡。她曾在作为编剧和导演筹备电影《扶桑》的时候怀孕,而此前已有两次在怀胎四个月时流产,她在百般纠结后,停止了拍摄,以避免身心压力可能对胎儿的不良影响。再顾上事业的时候,她的孩子一度在她离家拍戏后不愿意接她的电话,孩子说:“真想我的话你可以回家。”她还收到过孩子的一张字条:“(我的朋友)妒忌我,因为我会写字,但是她不懂,她没有一个不回家的妈咪。”

“社会对我们有这样的要求,作为一个母亲,我们会永远觉得惭愧。因为我们的爱跟我们能力可以付出的,永远都不能成为平衡。”她在某次采访里说,“出去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自己是自私的。”

陈冲在专栏里回忆起小时候听母亲和姥姥在家里为了买菜钱吵架,母亲总会哭诉,姥姥自己去英国留学,丢下5岁的自己给别人带,日子过得很苦,而姥姥只好悲哀地不响,可是轮到母亲有机会去美国学术深造的时候,她也离开了自己的家庭。后来她还和陈冲说,你为两个孩子作出太大的牺牲,耽误了你的事业。

陈冲

“人就是这样一个非常自相矛盾、非常不统一的生物。”陈冲说,“人在不同的年岁、不同的一天,都会有不同的想法。”她的母亲后来想到的也许不是自己吃着蛀掉的米、拿着书包挡住破掉的裤子的孤独童年,而是在事业上不断因为历史和环境的限制,无法实现更大抱负的成年时期。“(母亲)一生都不是很顺利,在事业上发挥不了自己的才华和激情,所以她就觉得我不应该去浪费我所能得到的机会。”

陈冲理解母亲和姥姥的选择,作为一个人对于广阔天地和自我实现的向往,是无法被作为一个母亲的爱和职责所替代或磨灭的,“我觉得我和她们是一样的。我需要去创作,需要去开垦自己的园地。”对于自己的女儿,她也不想干预她们一定做出某种婚育相关的选择,“这是每个人的欲望而已啊。”

正如那本姥姥给她读的《简·爱》里说的:“我渴望掌握比现在更多的实际经验,接触比现在范围内更多与我意气相投的人……我没有办法,我的个性中有一种骚动不安的东西……一般人都认为女人应当平平静静,但女人跟男人一样有感觉。她们需要发挥自己的才能,而且也像兄弟们一样需要有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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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未来,陈冲没有设想过一种终止工作的退休状态,“我很难想象,我活在那里,没有任何创造性……它是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她也从别的创作者身上看到,年龄越大,成就越多,恐惧和自我怀疑也就越多,她说最怕的就是成为一个劣等模仿品,模仿你自己的过去,“a parodyof yourself”(你自己的滑稽翻版),不管是创作上的停留不前,还是把自己的脸“冻”住,擦除阅历在这张脸上留下的信息量。陈冲对自己的期待是,“可以老,但不可以朽”,保持开放、好奇和学习,“就是我要伸出去的嫩芽”。

 

 

摄影:sofiasanghez & mauro mongiello / 造型设计:冯翼林 / 特约撰稿:扬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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