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三算是《漫长的季节》中比较典型的反派,他在第六集倒地露出尿袋前,给人的印象一直是负面的,一个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保卫科长。但这部剧好就好在,没有绝对的正反两派划分,‘好人’也有自私、冷酷的时候,‘坏人’也有让人怜悯的一面,这才是丰满的人物,真实的世界。
邢三的经历,仿佛是东北从新中国工业之子一路下滑到大批工人下岗、城市凋零的时代缩影。谁还没经历过落魄呢?再难,日子也得过下去,这就是大多数人的共鸣。当邢三跪在地上大哭时,观众并没觉得大快人心,反而对他产生同情,像王响、马队一样,选择原谅他。
邢三在整部剧中戏份并不多,但几次出场都有彩儿,能被人记住。这个彩儿,有些是剧本中设定的,比如开场大家就看到一个晕血的保卫科长,那股外彪内怂的劲儿,瞬间完成人物建设。还比如那场邢三被王响、马队围捕掉尿袋的戏,一个尿袋,就已经道出他近些年的境遇,这些属于主创精致打磨剧本的贡献;而有些彩儿,是靠杨一威的细腻表演营造出来的。
无论在任何时代的文化语境下,
笑都不只是开心、激动或幸福的代名词。
戏剧创作里,“笑” 甚至是依托于悲情内核之下而催化的产物
那么,9种不同类型与情绪的“笑”,应该是什么样呢?
为什么说细腻,就是那些段落里并没有强烈的肢体语言、或掷地有声的台词,全是通过微表情、小动作来演绎的。比如王响知道邢三境遇不好,要塞给他钱时,邢三说:“我比你有钱。”然后下意识的整了一下大衣领口,呢子大衣代表他过去的荣光,也是最后的铠甲,这个动作含义是,哥们儿现在还行啊,没你想象的那么穷。
其实他要不穷,何必拖着病体干些鸡鸣狗盗的营生,面子是邢三最在意的东西。这种表演就属于紧扣人物的发挥,干得漂亮。
《漫长的季节》
给人的感觉是,
一铁锹下去,
掀出一堆好演员,
不禁感叹,中国还有多少
好演员尚待发现。
还有这场戏最后,王响劝邢三改邪归正,按惯性思维应该跟一段热泪盈眶的忏悔,而杨一威的处理是,用一个眼含泪光的微笑,说出那句台词:“你说谁不想死自己家炕上呢,是吧……”然后大手一挥,转身离去,这个挥手可能想表达:这都不叫事儿,你就放心吧,或者是要把过往的不愉快都一笔勾销,意味深长。
也许他转过身眼泪就掉下来,但他就想留给王响一个不需要被怜悯的背影。表演已经充分完成表达意图,又控制在适当的火候上,分量足,值得回味,这是属于演员的内功。
我们带着很多问题请到杨一威,希望从他那了解关于一部好剧的创作过程,以下为采访实录:
q&a:
q:您对邢三的第一印象是什么样的?
a: 我拿到剧本就觉得这个戏很有意思,特别是邢三这个人物,第一感觉就是他有自己生命的一个弧度,他不是一条线,有更多的延展性和可塑性,从演员角度讲有更多创造的空间。
q: 请用三个词来形容下邢三?
a: 如果按时间线走,第一阶段是可恨,在厂子里那个媚上欺下的样子,中间他得了尿毒症,又变成可怜,最后跟王响告别,我觉得这人物可爱起来了。可恨、可怜、可爱,我会在表演前就做一个整体的构思。
q: 剧集播出后,观众的对人物的评价跟您的预想有偏差吗?
a: 几乎没有,惊人的一致,比如开始看他的样子,观众觉得这是个有喜感的小人物,第四集他挂尿袋那场,我看弹幕里都说觉得他可怜,接着第六集是邢三年轻时陷害王阳这个事,弹幕里又骂太可恨了,说刚才谁说可怜你给我站出来,然后马上是他跟王响告别这一段,大家谁都不说话了,说邢三我原谅他了,觉得他也有可爱的一面。
从反馈来看,每一场戏想达到的点都达到了,括他身上大衣、尿袋、小三轮这些梗,观众一个没落,说明剧本打磨精细,表演上也是比较准确的。还有观众说这都不像演的,跟真的似的,我听了还挺开心的。
q: 您如何评价邢三身上的‘坏’?
a: 我觉得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坏,其实每个时代、每个公司、每个团体,包括你上学时学校里,都会有这样的人,这种人你说典型又不典型,说不典型又典型,对上面跟个哈哈狗似的,对下面又耀武扬威的,还是狐假虎威的那一套,其实他不是一个实质意义的坏,他也想获得别人更多的敬畏和尊重,只不过他格局小,是个小人物。
某种意义上,邢三也算个讲究人。比如他对王响的做法,已经是走里走面了,王响要拦火车,邢三说这东西不是我一个人的,也把烟给他了,他应该明白上面是谁指使这么干的,但是王响不吃这套,事办砸了,上面的人肯定教育我,那我就得想办法教育你,贿赂不了你,我就对你最在乎的人下手,而且邢三并没想把王阳真的置于死地,只是抓住吓唬一下,这算是先礼后兵了。可能很多人处在这个位置上都会很为难,只是以他的格局,也只能出这些小损招。
触觉与视觉,是我们在感知世界的过程中重要的感官,
亦是艺术创作的灵感来源。以手为线索,于光影艺术之间,
我们记录了一位优秀的演员用手来表达情绪的瞬间。
q: 您在创作这个人物时借鉴了什么成长记忆吗?
a: 首先这是讲一个发生在东北的故事,我也是在东北长大,在语言方面,比如一些东北的俚语,表达上是得心应手的。还有邢三的这种做派,我看有东北网友评论说:这跟我妈以前厂子里那谁谁简直是一样的,我也见过不少这样的人。特别是邢三的性格里面那种狐假虎威的劲儿,就特像我小时候爱穿我爸的军大衣,穿上就觉得特别有派,对着镜子耍帅,然后还趾高气昂的指使小伙伴给我干这干那,通过这些方面都能够去想象和摸索人物的感觉。
q: 您在学生时代算是有表演天赋的文艺分子吗?
a: 还真不是,我小时候特别贪玩,跑步比较快,自告奋勇当过体育委员,但是文艺这方面没显露什么。后来高中毕业时也挺迷茫的,我父亲问我想做什么,我说了一大堆,想当警察、想当军人、想当飞行员、宇航员,我爸说这一生能做好一件事就不错了,你能干那么多吗?你做演员得了,都能体验一遍。他是开玩笑说的,但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就想当演员也行,也不知道怎么弄,就找人打听要准备什么,报考中戏去了,还考上了,然后就走上了这条演艺之路。
q: 吊尿袋那场戏让大家印象深刻,拍摄前您有什么特别的设计和准备吗?
a: 那是一场重头戏,从调度、走戏到实拍,补特写,前后得拍了一二十遍。大衣和尿袋这两个道具其实是很重要的抓手,提供了创作空间。我之前问导演邢三躺在地上是怎么个哭法,他说是像唱歌一样的哭,我的理解是要在这里再加上一些喜感,喜感中再让观众有那种心酸感,我设计了一个蹬着腿哭的动作,然后默默的把牌照捡起来,默默的把大衣披在自己身上,默默的走开,我想这样会更可怜一点。其实拍十几条,后面已经哭不出来了,但他当时就是一个被打碎的崩溃状态,哭没劲了也对。
q: 作为邢三身上的标志,那件呢子大衣您后来了吗?
a: 呢子大衣八十年代在东北可真是件,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它就是邢三年轻时候的羽翼皮毛,老了以后的遮羞布,大衣扒下来那一刻,是一个节点,相当于他的皮给扒了。我拍完那场戏问导演,邢三可怜不可怜,导演说大衣都给扒了,他不可怜谁可怜?我听完这话才放心。大衣我没收藏,因为后面剧组可能还要补拍镜头用。
q: 这部戏里很多都是东北籍的演员,拍摄过程中,大家会因为那些集体记忆而产生强烈的代入感吗?
a: 确实很多都是东北演员,首先沟通无障碍,戏里戏外唠东北嗑儿,大家会感觉非常亲切。还有一种感觉,东北人骨子里会有一种永不言败的精神,东北的冬天漫长寒冷,但是大家不会抱怨说太苦了,反而会苦中作乐,再冷的天它也会有春天的到来。就像戏里龚飚家里都鸡飞狗跳了,但是他看到鸽子还会微笑,邢三都惨成那样了,还不忘和王响逗贫嘴。
剧组里面也会有这样一个氛围,大家不会把拍摄的劳累当成一种痛苦,反而是演员多的时候,大家在一起聊聊天,真的像做游戏一样,就把这一天的工作完成了。而且大家心里都有那股奔劲儿,觉得遇到一个好剧本、好团队,一定不能让观众失望,这种氛围我特别喜欢。
某种意义上,邢三也算个讲究人。
q: 对于这部戏播出后,观众对演员演技的特别关注,您有什么看法,是因为前些年流量演员的塑料演技让大家有些反感吗?
a: 我觉得是这几年观众的欣赏水平越来越高了,以前的东西满足不了观众了,以前给你 92 号的油你也可以跑,但是现在 92 号油我觉得没劲儿,现在我极度渴望给我来点 98 号的油,我看看烧起来是什么样的一个动力,这也倒逼着剧本创作,演员都要努力,才能满足观众。当然咱不是说偶像剧不好,偶像剧也有它的魅力,只是观众现在欣赏的作品更多元了,不会局限于一种类型。
现在大家不是老说一个词——太卷了,我是通过这个戏才知道什么叫太卷了。评论里观众分析得头头是道,你哪演得好,哪演的不好。过去如果你演个坏人,出门都有可能挨揍,但是现在观众会说:你演得太tm坏了,但你是个好演员,我看到这样的说辞,心里那个美,就感觉,喔,见亮儿了,春天来了。
出品:余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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