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柏青
未满七岁时,辛柏青去彼时在北京良乡的奶奶家,那个年代,乡村与城市间还有着明确的分野。西关那儿有条水渠,水渠外就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坐在水渠高处看着西边日落的小小少年,没人知道究竟是什么搅动了他的心绪,辛柏青只记得,那也许就是最初关于“伤感”的注解。
“关照自己是要看到自己曾经的过往,因为这个过往一定会在心里留下痕迹,不停地发酵,然后到了某一个时机从内心的潜意识里反射上来,对当下的自己产生影响。这种东西来的时候要看到它,别拒绝,也别给它贴上不好的标签,来了就来了,接受它就行了,这是对自我的训练。”辛柏青说。
眼前这个微仰着下巴,挂着浅淡笑意的人身上,存留着一种并不寻常的诗性。
辛柏青
没藏住的反骨
“辛柏青是一个不急的人,他的这些不急,实际上都潜移默化到他的电影和表演里面。”辛柏青凭借电影《漫长的告白》中立春一角,荣膺第 35 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男配角奖,导演张律在颁奖典礼上代辛柏青领取奖时曾这样描述他。
戏中的开篇,兄弟二人并排坐在小酒馆里。立春总是习惯性地耷拉着脑袋。他穿着式样最普通的线衣,说不准凑近了瞧瞧,就能发现几个被生活勾扯出的线头。这个对世界臊眉搭眼,话密却从未真正表达过的男人,与外界对辛柏青的既定印象并不重合。
许久以来,辛柏青是文艺的、葆有书卷气、打眼看过去规规矩矩的一个人。找来的角色有很多是普遍意义上的好男人。“在立春身上这些都没有了,变得有点痞,有点玩世不恭,是一般的影视导演不会找我演的一个角色。”
张律已经有十多年没在国内拍过戏了,他对现今行业中的影视演员已然陌生,找到在电影中饰演弟弟立冬的演员张鲁一后,便拜托他推荐一个能演哥哥的北京籍男演员。辛柏青回忆 :“除了大家的审美比较一致外,张律导演最让我看重的就是他的自由,对演员的要求也自由,想怎么演就怎么演,你甚至不用非得演人物,而且张律导演拒绝演员演结果,就是那种所谓的碰撞,特别激情那种,张律导演觉得那个太假了,都是演的。”这种冲破线性叙事的要求几乎与戏剧学院所授的相悖。“生活中其实有很多无厘头的东西,这个无厘头不是指搞怪,而是没来由,是人下意识的行为,只有人在最自由的状态下,内心的涌动带出来的,导演想要捕捉的就是这些,这是我以前所有拍摄经历中,从没被要求过的。”
辛柏青
辛柏青说 :“跟我(关系)近的人都知道,我一身反骨,反叛得厉害。”
那时候每天去拍摄现场就是“去玩儿”,辛柏青认为这就是最好的创作状态。多年前导演田壮壮曾与辛柏青探讨过究竟什么才是好的表演,辛柏青回忆道 :“导演说有可能就是认真地做游戏,所谓游戏其实就是一个放松又喜乐的心情,一种享受的状态。但与此同时,作为演员又是在一个认真的状态下做这个游戏,可能这就是一种最好的表演境界了。”与立春相处的日子,辛柏青再次摸到了它的轮廓。
大学毕业进入中国国家话剧院后,辛柏青第一次在舞台上挑大梁便是在《狂飙》中饰演田汉,里头有一句台词 :“戏是妄语,我却认真。”
辛柏青
留白
柳川市位于福冈县的南部,因为市内有大量运河,所以也被称为水都。到了冬季,游客稀少,辛柏青得以在那儿过上了一段从片场到房间,两点一线的生活。说来也巧,检索界面上写道,浙江省余姚市第一次在海外做旅游推介的地点就选在了柳川,而余姚是一代大儒王阳明的故乡。
辛柏青曾两次饰演王阳明。在辛柏青看来,这也几乎是唯一一个反哺了自己的角色。他说 :“其实就是内心真正的自由,特别笃定,不管碰到什么事内心都有定力,没有分心,能始终处在一个生机勃勃的状态。”
少年该有的行动力?为了格竹求知一站就是七天七夜 ;25 岁第二次会试落第 ;28 岁考中进士,就此走上仕途 ;36 岁以投江逃过一劫后,被流放至贵州修文 ;两年后被任命为庐陵知县。王阳明的一生是由他每一个践行着的当下构成,无论身处何种境地,他总能找出与现实的连接,从未躲避。无意将二者作比,但人总会在他者身上看到自己,也不可否认,或许真的存在相隔几世的伯牙子期。
辛柏青有位朋友,父亲忽然离世后的几个月时间里,因为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而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悔恨、纠结、痛苦。直到他看到了辛柏青饰演的王阳明。“这就是我对演员的定义,演员其实跟老师一样,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老师教对了就是好工程师,教错了就等于弄了个豆腐渣工程。我想演员这份职业实际上也是跟人的内心思想、精神互动的职业,所以真的要谨慎选择自己要表达的东西,因为观众看了一定会造成影响。所以我在选择角色上特别谨慎,哪怕是有一点点灰色的,或者负面的东西,我也要找到一个特别坚实的内心基础,让它能传递出人性当中的某些特质。”
辛柏青
当然,这也是作为演员的满足。
“比如《漫长的告白》里的立春,其实我后来演的时候,想要传递出来的其实是一种内心的孤独感和对现状的纠结。我从小在北京长大,立春可能就是曾经出现在某条胡同里的一个人,他在世俗和压力面前把所有的不如意都藏起来了。这部电影透露出来深深的孤独感,立春是最孤独的那个。”
辛柏青一向反定义,无论是对角色还是自己。他说 :“当大家痛斥流量为先的时候,我真不排斥,这是走到这一步了,任何地方都会经历这个过程,无论流量与否真正用心的创作者早晚会让一切回归到一个有序的状态。”他的确一身反骨,但你几乎无法在他身上看到愤怒。
辛柏青
自由之地
报考中央戏剧学院之前,辛柏青只是一名普通的高中生,懵懵懂懂被老师选中练了两年中长跑和跳高,在一次家访后,老师和父母都生了疑,老师担心他长不到既定身高,父母觉得他严重耽误了学习,这事儿就此作罢。那个时候辛柏青隐隐约约觉得某个关于人生的重要抉择要发生了,但现实却一片迷朦。直到高中同学决定报考电影学院,一条路就此铺陈开来。
“我考戏剧学院的时候家里很多人都不知道那儿是干吗的,还以为是培养唱戏的地方呢,我还得普及这个常识,都不太理解。其实我考之前也不太知道。”中戏算是辛柏青的第一个自由之地。一年级下半学期,也不知道打什么地方生出的念头,辛柏青剃了个光头,演起了农村傻小子,从头到尾一直在抠肚脐;三年级下半学期,全班男生把自己涂得黢黑,演起了黑人。“那个时候自我意识特别弱,想的都是角色、创作、戏剧,学生交作业,老师也不会用所谓的标准来评判。”叮了咣啷的日子里有一个无所畏惧又不自知的自己。
真要说,大概是老师对他们的影响。
辛柏青没有经历过毕业大戏的洗礼。“我们班老师排大戏的时候是他自己写的剧本,因为他也排斥让演员穿上 17、18 世纪欧洲的衣服,还戴一个那么黄的头发,在那儿干吗呢?所以就自己写了一个叫《山上有棵大树》的剧本,结果当时其他老师都瞧不上。”好巧不巧,到了排练期,老师得了肝炎住院,助教老师得了急性脑膜炎也住院了,整个班的孩子成了弃子。应允来帮忙的老师说,帮忙可以,但我们得排别的。
“给我分配的是演一条狗,我叫黄蹄儿。总共有五个主要人物吧,我还是主演之一呢。当时每天就想怎么演狗啊?后来我们就想破掉所谓演狗的方式,可能就带着一个狗鼻子说人话,跟人一样,完全把它抽离开,当然也会有一些狗的特性,比如容易跑神等等。”现在想来,这帮人真的还挺先锋的。
辛柏青真正意识到自己成为职业演员的时候是在演完话剧《红玫瑰与白玫瑰》之后。“突然就会演了,知道在舞台上该怎么站着了,不会那么百分之百地崩住自己,什么时候可以透口气。”辛柏青说那个时候才意识到舞台表演长在自己身上,可以得心应手地去处理这件事了。
辛柏青
自然就好
“有时候拍影视剧特别疲惫的时候我就会问自己,我到底在干什么?我是否选对了一个职业?但当我回到舞台上又觉得我真庆幸自己选择了演员。”循环往复,所有人都是尽力在生活里找到一个支点,求得某种平衡。
从前站在侧幕条等待上场,辛柏青有着明确的自我意识?跃跃欲试,默默跟自己说“该我上场了”。后来他不着急了,也没有那么在意是否能够找准上场的时机,早一点晚一点都好,他情愿在暗角里放空自己,别那么全神贯注、铆足了劲似的。“舞台上绝对不能全神贯注,作为演员不能把观众和对手忘了,更不能把自己忘了,我觉得舞台剧特别好的一点是,当我演一个特别悲痛的戏的时候,作为演员的内心是很得意的,有可能泪流满面、痛苦至极,但另一个我很开心地享受自己的表演的时候,那一定是好的表演。
关注到了自身而忘掉自我时是快乐的。让“我”的念头不那么重的时候,也许就是自然的。那么看似寻得了某种平衡的一个人,还有关于现实的困惑吗?辛柏青说 :“太有了,所有的事都困惑,但我觉得这是对的。我所说的困惑是每碰到一个新事物的时候我一定会困惑,括今天咱们采访,来之前我想着,我说什么啊?我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啊,我没总结过我的人生,我会困惑,但是我不会让这种困惑左右我,人来了,咱们就聊吧,我不会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他接着说 :“年轻的时候我不是这样的,年轻的时候采访结束以后,回家我还在想今天哪儿说得好、哪儿说得不好,现在肯定不会了。尤其是在创作上,以前我会特别纠结,我没演好、特别后悔。以前有个习惯是演完以后,人家说你干吗呢?我还在说刚才那场戏的词呢,人家说柏青太用功了,实际上不是的,实际上是在纠结。现在就不会了,演完了不满意,还有没有机会拍,有的话就赶紧拍,如果人家都说没问题,我就不再纠结了。即使将来在上映的时候我看到了,也不纠结了,那个时候我就这个水平了。那没办法是吧?不纠结就好了,但是困惑一定会有的,没有困惑怎么解决问题?”我们都曾经幻想过,越过时间的河流,站在对岸,成为理想中的自己。但有些人已经站在了对岸,与自己相望。
摄影:韩心璐 / 策划:张婧璇 / 统筹:陈柳凝 / 采访、文字:在安 / 形象:沈杨 / 妆发:邹成程 ontime